人把这事做好不可,所以无论正面或反面吩咐莫须有先生做一件事便无须再吩咐的,结果总是太太胜利的,即是说事做成功了。
“做豆腐乳要买多少黄豆呢?”
“做一窠要一斗,做半案五升,现在做只做半案,盐太贵了,——明天再说罢。”
这一说,湛晓玮太太实在觉得盐大贵了,现在涨到五角一斤。“明天再说罢”,同刚才湛晓玮的“明天再说罢”语气完全不同,湛晓玮重于说“去”,即是明天到土桥铺去;湛晓玮太太重于说不去,若说去,若天下雪呢,岂不等于吩咐湛晓玮去么?
二十九日大早,雪地里没有一个人走路,湛晓玮独行于往土桥铺的路上。由龙锡桥往土桥铺,要走一段蕲黄广一带有名的横山大路,山如长江大河,一路而来,路如长江大河的岸。此刻大雪则高山如天上的白云,不知是近是远,而路无人迹,只是一条洁白的路,由人心去走不会有错误的了,又仿佛是经验告诉你如此的。湛晓玮本着人生的经验如此往前走,走过三衢铺则把高山撇开了,即不走横山大路了,再是平野了,是黄梅县山乡一片肥沃的平野了。土桥铺之所以富足,便因为这个平野了。踏上平野,离了山,却有一小河流跟着走,这个平野之所以肥沃,便因为这条河流了。土桥铺之所以名土桥铺,实际上并没有桥,古时大约有桥,民国三十年以后由一新任乡长建了一长桥,便因为这条河流了。湛晓玮本来是一空倚傍独往独来的人,走在这个平野上倒觉得孤独了,水不知怎的不如山可以做行路的伴侣了,山倒好像使得自己没有离群似的,水的汩汩之音使人更行更远更孤寂。因为孤寂的原故,乃完全是感情用事,为什么这么的清晨一个人走在雪路上呢?有谁知道我的伟大呢?世界明明是有知,何以大家都认为无知呢?我不是做父亲我今天早晨不出来走路了,因为我自己小孩子的原故我要买点东西过年。我不是做丈夫我今天早晨不出来走路了,因为我体贴妻的心情要买鱼待客买黄豆做豆腐乳。她之为人事不如愿是不甘心的,无心之间要发脾气的。那么湛晓玮已经打定主意买黄豆了,只买五升,便是五升己有相当的重量,将怎么拿回呢?他望见后面有一挑柴的来了,心为之喜,他可以等一会儿,同挑柴人攀谈攀谈,他也一定是往土桥铺卖柴的,回头他可以托他把黄豆带回来了。湛晓玮这样想时,挑柴的——湛晓玮一见他觉得压在他的肩膀上的分量太重了,大雪里他额上完全是汗了。湛晓玮便在道旁做一首白话诗:
我在路上看见额上流汗,我仿佛看见人生在哭。
我看见人生在哭,我额上流汗。
湛晓玮在人群之中,即如此刻清早遇见一个人,每每感得人生辛苦了,有时牛马也辛苦了,但人生的语言是无用的,因为不足以说辛苦,而辛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义,即是苦,即是人与人的同情心了。湛晓玮没有同挑柴人说话,因为他没有那样卑鄙,忘记别人的辛苦,记得自己的私事,彼此算是路人走过去罢了。这时上桥铺已经近在目前,走路人望见了目的地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义,其事甚可喜,自己的跋涉明明有一个目的了,而且路上的寂寞只有同类可以安慰之了,故远远望见房屋就欢喜,见了面却又每每是仇人,湛晓玮很觉好笑,他虽丝毫没有仇人之意,但是事实,因为他首先遇见的是八月间湛晓玮向他买白糖的人。土桥铺只有此人开的铺子最大,他是开铺子,他是卖东西的,而他站在他的宽广的铺门口买东西,即是买柴。大清早是卖柴的时候,亦即是商人买东西的时候,他见了湛晓玮以湛晓玮的真名姓同湛晓玮打招呼:“你先生这么早上街来了,请进来坐一坐。”
湛晓玮瞥见他店里有黄豆,就乘机进去买黄豆而已,至于那人为什么前倨而后恭,而且他今天何以认得湛晓玮,湛晓玮一概认为是没有价值的事了,他认为商人都不及农人可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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